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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31章 第 31 章

    主?院短暂地热闹了大?半日?。院门敞开, 大?迎宾客,人来人往,络绎不绝。陌生面孔的美婢仆童托举短案食盘, 沿着长廊疾行。

    白?蝉哪里都没有去,寸步不离地守着阮朝汐。

    荀氏家主?和荀二郎君并没有停留太久。他们这次以送年礼土产的名义前来, 晌午开了宴席,不等天黑便告辞离去。

    出庭院时轮椅转动不便, 几名家仆满身大?汗地挪下台阶, 家主?荀樾回头吩咐一句, 身侧的孟重?光还有另一名家臣赶过去帮手。

    阮朝汐趴在窗棂边, 隔着窗缝,只露出两只眼睛往外瞧, 明白?看出荀氏家主?眼底的关心。

    荀玄微站在院门外等候, 神色如常, 噙笑?看着。

    阮朝汐心里惊诧不解。荀氏家主?是怎么想的, 明明是荀氏最杰出的两个儿郎, 并称双璧, 他怎么厚此薄彼,那么明显地不喜欢坞主?,倒是很关心荀二郎君。

    白?蝉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, 站在窗边,替她把窗关紧了。

    庭院里短暂安静了一阵,有妇人的嗓音高声喊:“白?蝉。”

    那声音听来陌生,不似云间坞的人。白?蝉探头往外看,惊咦出声:

    “外头那位沈夫人, 是郎君的傅母。自小守着郎君长大?,待郎君极亲厚的。沈夫人或许是跟着荀氏壁的车队过来探望, 我?需要出去招待一下。”

    沈夫人瘦削身材,身姿端庄,生了一张极严肃的面孔,白?蝉迎出去,在沈夫人面前深深万福,两人低声说了一会儿话,沈夫人的脸上露出少许笑?意,白?蝉把她让去旁边厢房里说话。

    阮朝汐独自在室内坐了一会儿。

    所有人跟随荀玄微出去送行,只送出主?院显然?不够,只怕会一直送出坞门外,就连守院门的两名荀氏老仆都跟出去了。庭院里的白?雪被踩得凌乱不堪,几个仆从悄然?无声地洒扫,更显得院落冷清。

    天色渐渐地黑下来了。

    阮朝汐坐在屋里,没有点灯。

    她今日?见了荀氏家主?一面,寥寥品评几句,竟像是坐实?了她阮氏流落在外的旁支士族女身份,脖颈间挂习惯的玉佩从未像此刻那么沉重?。

    刚才白?蝉在时,她还能正?常地对话,但独坐在黑黝黝的屋里时,她会忍不住去回想,越想越茫然?,她已经不知自己是谁了。

    东苑众人其实?就在一墙之?隔,但她不想去找他们。身上新换的襦裙让她不惯,说不清的身份更让她心烦。

    屋里没有点灯,窗外庭院里的灯火便映进来。庭院已经被洒扫干净了,整洁而空旷,四周寂静无人声。

    阮朝汐夹着氅衣推开门,走到庭院中央传说里 ‘引凤而栖’的梧桐树下,用力推几下树干,抖落枝桠高处的积雪,在各处守卫部曲们惊异的眼神里,捞起?襦裙裙摆,踩着树下张开的网,利索几下爬上了树。

    高处的山风呼啦啦刮过身侧,冷得脸颊刺痛,呼吸间都是新雪的气味。

    阮朝汐把御寒的氅衣盖在身上,身子在枝桠间缩成一团,极目远眺。

    坞门处果然?灯火大?亮,正?门敞开。荀氏壁数十辆大?车已经出了坞门,跟车仆从们的火把绵延数里,映亮了整条下山道?。

    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远方,天高路远,感觉呼吸畅快了。又低下头,看向东苑方向。

    冬日?天黑得早,天黑了,却还未到晚食时间。东苑宽敞的沙地周围点了火把,大?人不在,诸童子们都在自觉演练新学?的拳脚功夫,沙地映出各人群魔乱舞的影子。

    阮朝汐多?看了几眼,正?好陆十没站稳,摔了个屁股墩儿。她抿嘴笑?了下,正?要把目光转向后山,一个行为鬼祟的身影却出现在视野里。

    那身影体型娇小,扎了双髻,身量不高,明显是个小少女。但身上穿的一袭石榴红色绮罗曳地裙,又不像是西苑少女们的装扮。

    说她行为鬼祟,因为她沿着长廊碎步疾行,直奔书房方向而去,人却时不时地往长廊柱子后面钻,做出隐藏行迹的姿态。

    阮朝汐从高处往下看,守卫主?院的四五队部曲早已盯住了来人,偏偏那小少女还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,往身后打出一个手势。

    长廊尽头响起?急促的脚步声。身量略高、身穿窄袖绯袍的小少年从暗处疾奔过来,紧张得左顾右盼,

    “这样不好吧?外兄[1]不在,周围一个人都没有,我?们……就这么闯空房?”

    “傻子。”小少女压低嗓音教训,“等三兄回来了,你?以为我?们还能进的去?他可看重?书房后面的小院了,我?求了那么多?次,他只允我?进去一次,不到半刻钟就被赶出来。你?更不可能进去了。想瞧三兄的小院,只能趁他不在时。”

    小少年被说动了,两人兴奋地往书房方向奔去。

    阮朝汐在高处看得清楚,低头去看各处布防的部曲。部曲们不知顾虑什么,始终未现身阻拦。几个身影悄然?去找白?蝉。

    阮朝汐思考着要不要过去拦。短短一句‘三兄’,让她猜度出几分石榴裙小少女的身份。但现在她想不清楚自己的身份,做什么事都多?了一层顾虑。

    瞻前顾后的感觉不太好,她坐在枝桠间未动,细白?的手指不自觉地拨弄着枝头积雪。

    簌簌掉落的积雪引起?了小少年的注意。他今年十二岁,不多?不少学?了点武,又恰巧陷在做坏事的紧张激动情绪里,听到异响,立刻敏锐地循声望树上望。

    抬眼便望见漆黑夜色里,头顶高处一轮勾月,月下梧桐枝杈往四方伸展,枝桠间显露出一张玉雕雪砌般的精致面容。

    面容雪白?,眼神明澈,正?低头往他这边望过来。周围却黑黝黝的,精致五官下竟不见身体。

    小少年脑袋嗡一声,人懵了。

    片刻后,廊下传来惊天动地的惨叫。

    “山里的精怪——!”

    小少年吓得声音都劈了,把身侧的石榴裙小少女死命往后一推,指着树枝高处放声惨叫,“七娘,快跑!树上有精怪啊啊啊啊!”

    阮朝汐也?惊懵了。

    她循着小少年高举发抖的手指,视线落在往自己身上,恍然?了悟,唰得掀开肩头保暖的氅衣,露出暗色氅衣下覆盖的霜色小袄。

    “你?才是精怪。”她不悦地说,从枝桠间站起?,扶着粗壮枝干,一步步地往树下攀爬。

    守卫部曲从各处现身,打开长木梯,架在树干上,方便她攀下。

    闹出了这么一大?通动静,四面八方突然?冒出许多?明火执仗的守卫,打算趁无人闯空房的小少女也?傻了,脚步停在回廊尽头,不甘心地打量着周围部曲。

    绯袍小少年倒醒过神来,追在阮朝汐的背后迭声地问,“原来你?不是精怪……刚才实?在失礼。你?是哪家的小娘子?大?晚上的怎会攀去树上?”

    阮朝汐不理他,几步站定在石榴裙小少女的面前,仔细打量几眼,开口询问,“荀七娘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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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小少女诧异反问,“你?知道?我??你?又是谁?”

    “我?是……”阮朝汐迟疑了片刻,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,最后只避重?就轻地说,“我?姓阮,阮阿般。坞主?吩咐过,若七娘从荀氏壁过来了,叫我?带你?四处玩儿。”

    她说得含糊不明,荀七娘居然?恍然?大?悟,“哦,我?知道?你?!”

    回头对身侧发愣的小少年解释说,“她就是那个新近寻回来的阮家小娘子,还没有认祖归宗,借住在三兄这处。我?听孟重?光说的,荀氏壁这几日?传遍了。”

    小少年也?露出恍然?的神情,露出同情神色,小心翼翼看了阮朝汐一眼。

    “世道?太乱了。阮小娘子能被外兄寻回,又有机会重?入宗族,算是不幸中的万幸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抿了抿嘴,岔开令她不适的话题。“你?们去书房做什么?坞主?不在那里。”

    小少年又凑过来问,“阮小娘子,你?怎么大?晚上的在树上——”

    荀七娘把他挤开,自己凑过来阮朝汐身侧,悄声问她,”阮小娘子,守书房的部曲和你?相熟否?你?去书房,他们拦你?不拦?”

    阮朝汐如实?说,“我?每日?都去书房的。他们不拦。”

    “好极了!”荀七娘兴奋起?来,回头对小少年说,“天助我?也?,有阮小娘子在,照常行事。”

    又过来跟阮朝汐商量,“三兄叫你?带我?四处玩儿,就由你?带我?们去小院。小院里养的兔儿现在多?少只了?”

    阮朝汐:?

    “什么兔儿?”她诧异地问, “小院我?知道?。但小院里有兔儿么?我?未曾听说过。”

    荀七娘也?惊异起?来,“你?怎么会不知道??”

    她悄声比划着,“三兄无事时喜欢制笔。制出来的云间紫毫,在豫州极有名的,非我?们荀氏的亲朋故友决计弄不到手。紫毫笔用的是兔儿身上的毛啊。兔儿就养在小院里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听她提起?“云间紫毫”,顿时想起?书房里时刻备着的檀木笔盒。里头整整齐齐放着的,确实?都是各式长短粗细的紫毫笔。

    “紫毫笔我?知道?,书房里好多?支。”她惭愧地说,“我?刚来不久,不知坞主?会制笔……”

    白?蝉在这时得了消息,匆匆赶过来拦阻,苗条的身影出现在庭院远处,在月下映出急促闪动的影子。

    荀七娘紧张起?来。

    她一手扯起?身边的小少年,令一手扯住阮朝汐的衣袖,“白?蝉要来了,快跑!她最爱向三兄告状,莫要被她看清我?们的脸!”

    小少年跑得比荀七娘还快,阮朝汐被两人的力道?扯着往前一路奔跑,边跑边喊,“等等,七娘,你?往哪里去?前头是书房!”

    “前头当然?是书房!”荀七娘气喘吁吁地提着裙摆疾奔,“来都来了,哪有无功而返的道?理。我?带你?们去看三兄养的兔儿!”

    前方是虚掩的书房,两边暗处是两组护卫部曲,今夜值守的是教过东苑武课的高邑长。

    三十多?岁的魁梧汉子,持刀站在窗下阴影里,领头的荀七娘看不到他,但身后的阮朝汐转过视线,和窗下的高邑长打了个照面。

    高邑长头疼地看着眼前局面。

    估量来人情况,揣度郎君心意,他最后默然?后退两步,无声无息地避入了阴影暗处。

    荀七娘畅通无阻地踏进书房门槛,拖着身边两人,兴冲冲直穿明堂,往通往小院的后门方向走。

    阮朝汐想起?一件要紧的事,挣扎着要停步,“等等,七娘,坞主?不喜旁人进他小院——”

    等她一句话喊完,脚已经踩过了书房后门。

    “进小院啦!”荀七娘松开她的手,快活地说,“阮小娘子,现在说什么也?晚了。这儿你?最熟,快我?四处玩儿吧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: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?不熟。”她站在自己曾在树上远远眺望过的阴阳八卦白?沙庭院里,靴底往后退半步,忍住想碾一碾雪白?沙粒的念头,“我?是头一次进来。”

    脚踏进了小院,人破了戒,现在说什么也?晚了。

    她看了眼身侧的两位同谋。

    荀七娘早踩着白?沙进了庭院,兴致勃勃地抚摸两颗充当阴阳阵眼的黑白?奇石;小少年没挪步子,站在她身侧,视线带着一丝紧张望来。

    “我?姓钟,双字少白?。”小少年终于得了喘息机会,可以当面通报姓名了。

    “我?在钟氏壁的年轻一辈里行十二。阮小娘子亦可叫我?十二郎。”他文绉绉地说道?。

    听到‘钟氏壁’三个字,阮朝汐惊异瞥过一眼。

    豫州三大?士族,颍川荀氏,陈留阮氏,颍川钟氏。

    这小少年一口一个‘外兄’,她原以为是坞主?的远房亲戚,原来是钟氏的小郎君?

    颍川钟氏,那也?是了不得的高门大?姓。

    对着殷勤自报家门的钟小郎君,她还没想好如何回应,庭院里的荀七娘倒先插了嘴。

    “呸,同辈谁叫你?十二郎。”她不客气地说,“你?是钟氏壁最小的一个,不都喊你?小十二?”

    钟少白?怒道?,“荀莺初!你?会不会说话!不是小十二,是钟十二!”

    荀莺初拍掌大?乐,又故意唤他,“小十二。”

    这是阮朝汐第一次见到相似年纪的高门贵女和小郎君。外兄妹当面吵到要打起?来,和她想象里的‘笑?不露齿、规行矩步’的士族端庄形象大?相径庭。

    但相比起?端庄规矩的‘笑?不露齿、规行矩步’,面前嬉笑?怒骂的两位同龄人,真性?情尽情显露。阮朝汐虽然?被他们两个拉扯得入了小院,破了戒,心里并不反感他们。

    她自己也?有点好奇坞主?到底有没有偷偷藏兔儿在小院里。

    阮朝汐踮脚取下一盏长廊灯笼,提在手里,打断了两人吵架,“不是说要进来看兔儿?趁着白?蝉阿姊来前,快些?找吧。”

    灯笼映亮了她精巧的下颌,瓷白?肌肤隐在阴影里。

    她在书房里习字的时间多?了,不知不觉学?去了荀玄微惯常的神情。乍看起?来表情并无太大?波澜,但心绪愉悦的时候,神色自然?舒展,目光柔和明澈,微弯的眼睛里漾出清浅笑?意,仿佛头顶月光揉碎进了眼底。

    荀七娘怔了一下,连吵嘴都停下,稀罕地凑近过来细细打量,“阮小娘子,你?究竟怎么长成这样的?我?看你?三庭五眼,五官骨骼,无一处生得不好。”

    “她本来长得就好。”钟少白?从身侧走过,低声嘀咕着,“第一眼就瞧该见了。什么眼神。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兔儿并不难寻,就养在小院正?北的一排后罩房里。

    数目真的不少。

    阮朝汐,荀七娘,钟十二,每人怀里抱着一只黑白?毛色相间的长毛兔儿,坐在白?沙庭院边缘,赏明月,撸兔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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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阮朝汐细心,挨个数过了, “十八个大?笼,每笼一只成年大?兔,十只小笼,每笼四只小兔,总共五十八只。真的养了好多?啊。难怪白?蝉阿姊每日?花费那么多?时间在小院里。”

    荀七娘惊叹出声。“养五六十只兔儿,那么多?的兔毛,三兄到底制了多?少只笔?为什么外面总说云间紫毫珍惜难得呢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对着头顶明月,手里撸着兔儿,默默地回想。

    从未有人告知她紫毫笔珍贵,更不会有人告知她,书房里那么多?管紫毫,其中有多?少出于坞主?的亲手制作。

    她见书房里的紫毫笔摆放得随处可见,便当做是寻常练字的笔,日?日?使用。前几日?闲坐无聊,胡乱涂抹绘画时还弄坏了一支……

    有脚步声从回廊远处传来。

    从容的木屐声响,踏在长廊木板上,清脆声音回荡得很远。

    白?蝉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远方传来,听不清楚,依稀在回禀事情。

    钟少白?心虚,听到木屐脚步声的瞬间就直跳起?来,迅速把兔子塞进袍袖里按住,仔细整理衣袍下摆,再?摆出拜会尊长的姿态,脸冲着长廊来人方向,端正?笔直地跪坐下去。

    荀莺初是惯犯,镇定地起?身,手一松,兔儿蹦跳着奔向庭院深处。

    “快把兔子都扔了。”她悄声说,“死无对证,我?们只是进小院赏赏月。远道?而来是客,三兄不会把我?们怎么样的,千万别露怯。当面露了破绽才叫惨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松了手,兔儿蹦跶跳走了,但手上粘了一层软兔绒毛,拍也?拍不掉,她觉得距离‘死无对证’还远得很。

    木屐脚步声越来越近了。

    海澜色广袖衣摆在月下显出一角,熟悉的颀长人影随即从长廊转过来。

    三人同时低头,拂衣,并排跪坐好,一个比一个紧张。荀七娘刚才还活蹦乱跳,口口声声叫旁人镇定别慌,等见到真人了,一句话也?不敢说。

    木屐声在面前停住了。

    荀玄微送别了荀氏车队,刚回主?院就听说了小院被乘虚闯入的事。他并不急着开口说话,平静的视线面前三个笔直跪坐的小小身影挨个注视过去,转往阴阳八卦白?沙庭院。

    往日?里总是整齐洁白?的细沙上踩满了脚印,细小沙粒从庭院里蔓延进了木廊,四处还散落着一撮撮不起?眼的深灰色可疑细毛。

    舒缓清冽的嗓音开口道?,“谁先说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不敢抬头。她奉命带贵客四处玩儿,结果把人带进了轻易不许进入的小院,还弄得满地狼藉。她觉得于情于理都该她先坦诚。

    但她今晚的运气不太好。就在她清了清喉咙、准备开口时,白?蝉一声惊呼,疾步小跑去庭院角落。

    “七娘。”白?蝉抱着一只不住挣扎的兔儿回来,轻声埋怨,“兔子整年四季都在掉毛,跑出去一次,身上的毛不知沾染多?少地方,极难打扫的。……七娘?”

    荀莺初不敢抬头。兔儿被抱回来她就知道?大?事不好,干脆地原地起?身,一溜烟跑了。

    荀玄微的视线转向面前端正?跪坐的小少年。

    “少白?。”他温和地问,“数月不见,你?母亲可安好?”

    钟少白?低头行礼,肃穆回话,“多?谢外兄关怀,家母身体康健。”

    “嗯,回去代我?问你?母亲问好。”荀玄微淡淡道?,“十二郎喜爱小院里的兔儿,不必只取一只。索性?再?开笼去取只同花色的来,我?这边以一对相赠?”

    钟少白?极狼狈地从衣袖里取出不断挣扎的兔儿,交给白?蝉。

    小院里再?也?待不下去,他索性?学?荀七娘,原地起?身,一溜烟跑了。

    阮朝汐身边空落落的,两个同谋都跑了,她感觉头顶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,只觉得身上的氅衣几乎要烧穿了洞。

    荀玄微从白?蝉手里接过瑟瑟发抖的兔儿,指尖安抚地抚摸长毛:“他们跑了,你?呢。不说点什么?”

    阮朝汐低头说,“我?……我?也?开笼取了一只,抱出来廊下,摸了兔儿的毛。兔儿跑去庭院里了……我?手上粘了许多?毛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叹了口气,“朝汐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极少当面喊她大?名。短短两个字,虽然?不算训斥,胜似千百句的严厉训斥。阮朝汐脸颊热辣辣的,低着头,歉疚地伸出手。

    手里果然?粘着不少长短绒毛。

    “我?听七娘说,紫毫笔原来是用兔毛制的……”

    她小声说,“兔子虽然?放跑了,但薅了一把毛下来。我?、我?替坞主?也?制只笔?”

    “有这份心就好。” 荀玄微不置可否,转开了话题。

    “七娘和十二郎会留在坞里过年。你?们年纪相仿,今晚的情形看起?来……脾性?也?相投,可以玩在一处。如此我?倒是放心了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: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另外,阮氏壁的年礼送来了,阮大?郎君专准备了一份年礼予你?,会有人送去你?房里。礼单不薄,你?收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下去歇着吧。”温热的手掌伸过来,摸了摸她头顶发髻,最后叮嘱说,“紫毫只取背上一小撮毛,其余部位的兔毛无用。回去多?用些?皂角,把兔毛洗干净了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沿河回廊跑出小院,又跑出去书房,穿过庭院。

    夜风呼啸着吹过,被温和责备的火辣辣的感觉终于从脸上消退了些?。

    庭院里灯火大?亮,几个部曲忙碌搬运箱笼,见到她时,齐齐停下动作,垂手道?了声,“阮小娘子稍候,即刻便好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往前走了两步才回味过来。这几个箱笼里头装的,想必是阮大?郎君专门给她送来的年礼。

    越来越说不清了。

    越来越多?的人把她当做寻回的陈留阮氏女郎,开始带着敬意叫她“阮小娘子”了。

    她慢腾腾走回屋里,关门时才想起?,刚才大?好的机会,她只顾落荒而逃,竟忘了当面问一下坞主?。

    坞主?是清楚自己来历的。加诸在她身上的重?重?身份迷雾,始终未作澄清,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。

    天色晚了。庭院对面的西厢房点起?了灯,女孩儿家清脆的说笑?声越过空旷中庭。

    同样的屋子,因为里头住的人大?不相同,气氛也?截然?不同了。

    荀七娘的活泼身影亮堂堂地映在窗纸上。阮朝汐远远地望着,不知怎的,她想起?了消失于人世间的那位无名幕篱男子。

    无名远客也?曾住在西房。那么瘦削文气的人,那么隐忍内敛的性?格,就连深夜抚琴也?怕被人听去,又如何下定了决心毁容哑嗓,又从门楼高处纵身决绝地一跃而下。

    她曾以为自己可以不问。她嘴上确实?不再?追问。

    但随着时间流逝,疑问沉淀心底,只会产生更多?的疑问。

    阮朝汐心事重?重?地陷入了梦乡。今夜不知做了些?什么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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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,梦境深处声声残乱乐音,那是几乎被她遗忘的深夜琴声。

    第32章 第 32 章

    阮大郎君于?新年正月里登山拜访。

    阮氏壁的年礼已经在年前送到。阮荻这次毫无征兆的突然来访, 用的是走?访友人、道贺新年的藉口?。

    然而,阮朝汐跟随荀玄微迎去坞门前,眼看着阮荻一身素衣踏进云间坞, 没开口?说句新春贺喜的话,倒先红了?眼眶, 实?在不像是贺新年来的。

    荀玄微倒是丝毫不显惊讶,回身叮嘱杨斐几?句, 直接带着阮荻出去了?。

    杨斐过来送阮朝汐回正院。

    这日是正月初七的人日, 全年最喜庆的几?个日子, 阮朝汐换了?身雨过天青色的对襟小袄, 茭白罗裙,双髻换了?青色缎带扎起, 边走?边问杨斐, “坞主带阮大郎君去哪儿了??正堂不是那个方向。”

    杨斐笑眯眯说, “当然是带着阮大郎君四处走?走?了?。”

    随即岔开话题, “上次新年宴席上你?吃了?两口?五辛盘[1]就跑了?, 这可不行。新年伊始, 务必要像七娘和十二郎那样多吃几?口?,吃完整盘才是吉兆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这辈子头一次吃新年的五辛盘,呛得眼泪都出来, 回想起那滋味,当即闭了?嘴。

    但默默地走?出几?步,她又把话题扯回来,“阮大郎君穿得这么素净,不像是贺新年的。他是不是来祭祀崔十五郎?”

    杨斐皱了?皱眉。“什么崔十五郎。豫州哪有此人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还要问话, 杨斐又东拉西扯,把话题轻轻带了?过去。

    阮荻午后落座宴席。

    今日虽然是正月里极喜庆的初七人日, 开设的却是小宴,并未设在正堂,而是摆在主院西厢,也并未有其他陪客。

    荀玄微只当做寻常家宴般唤来了?阮朝汐,又唤来了?在云间坞过年的荀七娘和钟十二郎两个小辈入席。

    人日惯例要食新菜。热气?腾腾的七菜羹[1]摆上食案,阮荻在席间默默地呷酒。菜羹未怎么动?筷,三?两大杯倒是一口?饮尽一杯,摆出要把自己喝倒的架势。

    阮朝汐艰难地吃完了?整盘的五辛盘。荀七娘眼睛都瞧直了?,拍掌惊叹,“阮小娘子好厉害!整盘都吃下去了?。”

    钟十二郎咂舌,“真的能吃辣。阮小娘子,你?家里嗜好辛辣?”

    阮朝汐抬头,雾气?氤氲的一双乌黑眸子泪汪汪地转过去,“我家不吃辣的。我今年才吃五辛盘。好辣,但不是不能吃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举杯抿了?口?酒,挡住唇边的细微笑意?,示意?周围仆从给?阮朝汐送上一杯蜜水。

    三?个未成年的小辈按照新年规矩,依次吃完了?甜滋滋的胶牙饧[3]。阮荻已经喝到半醉,把阮朝汐唤了?过去,细细打量。

    “上次竟未看出你?是个小娘子。多亏荀郎敏锐觉察,写信知会我才得知。”

    他轻声慨叹,“世道艰难,你?又失了?双亲,怪不得你?隐瞒。若上次便知道你?是个女孩儿,我定然把你?直接带回阮氏壁了?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想起他送来的半车年礼,年礼背后承载着的厚重心意?,郑重道了?谢。

    “我在云间坞这里过得好,有许多玩伴,跟着杨先生和坞主进学。阮大郎君不必记挂我。”

    阮荻看她的目光带出了?欣慰赞赏, “荀郎值得信重,你?在他这里过得好,我自然放心。对了?。趁着初七人日的大好日子,有件事需得和你?当面说。”

    他笑指自己,“司州查证之事尚未完全了?结,不过已经大致无差。阿般,你?我出自同宗同源,以后见?我不必再客气?喊什么‘阮大郎君’,可以改口?了?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听懂了?他的言外之意?,心里一惊,神色间便流露出三?分紧张,七分不安。

    她本能地回身去看主位处高?坐的宴席主人。

    荀玄微举杯抿了?口?酒,对她细微地点了?点头。

    阮朝汐的手背在身后。席间看不到的地方,手心湿漉漉出了?汗,身上罗裙的绮罗面料在手心里揪成一团。

    阮荻从她的动?作里看出紧张,又见?她脸上不见?喜色,人反倒往后退了?半步,疑心自己满身酒气?惊吓到了?幼妹,刻意?放缓了?嗓音动?作,尽量温和地冲她笑了?笑。

    “你?的大名可是朝汐?是在云间坞过腊月时,荀郎替你?取的名?”

    阮荻好声气?地和她说,“是个极好的名字。朝汐,以后我便是你?长兄了?。你?的许多兄弟姊妹都在阮氏壁里,和你?年纪相仿的就有三?四个。我会带你?一个个地认过去。阮氏壁好玩的地方不少,有林有涧,他们会带你?四处去玩儿的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虽然没有见?过几?面阮荻,但他的字日日摆在面前,以字识人,在她心里,他们算是熟识已久的人了?。人如其字,阮荻随性洒脱,重情?重谊,是个值得敬佩的郎君。

    但她从并未想过随他去阮氏壁。

    她在人世间十载,居无定所?,飘如浮萍。云间坞是第一处让她原地扎根的安心之地。身居坞主之位、坐镇主院的荀玄微,在她心里如同天边屹立的巍峨远山。

    每日在云间坞醒来,和荀玄微在主院里打个照面,她便能安稳地度过一日。

    她刚刚在云间坞扎下了?根。阮大郎君再好,她也不要离开她熟悉的人和地方,随阮大郎君去一个陌生地界。

    她现在遭逢了?前所?未有的人生大事,阮大郎君当面要把她认作宗族幼妹。内心极度矛盾摇摆的时刻,她不自觉地去找寻心里信赖的人,再三?寻求信赖之人的意?见?。

    阮朝汐再次回头,去看主位上端坐的人。

    荀玄微放下酒杯,再度冲她肯定点头。

    阮朝汐呼吸都停滞了?。她迟疑地转回身,望着面前冲她微笑、露出期待眼神的阮大郎君。

    云间坞已经是她的家园了?。山峦沉稳屹立,浮云飘荡山腰,河流环绕山麓,众多小兽依附山林生长。

    荀玄微端坐在主位高?处,一个肯定的点头动?作,便是她越不过的高?坎。

    “阮……长……”阮朝汐细若蚊蚋地唤出两个字,最后一个‘兄’字在她的舌尖来回打转,她始终无法吐出那个意?义重大的字音。

    但阮荻已经迫不及待地起身,喜得一把抱住了?她,原地转了?半圈。“十二娘!”

    这是阮荻在整个冬日的低落情?绪里唯一值得开怀的事。他露出了?今日入坞后第一个发?自内心的笑容。

    “按阮氏族谱,这一辈的姊妹你?行十二。十二娘,我当初见?你?第一面就觉得有缘。山间遗落的芝兰芳草,如今果然重回我阮氏庭院。”

    阮荻带着激动?喜悦的话语声传入耳中,每个字都听得清晰,但阮朝汐此刻陷入了?某种恍惚而僵硬的状态里,心脏狂跳,无法动?弹。

    眼前的一切突如其来,阮大郎君新年拜访,态度变得格外亲近,不止认下了?他,还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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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场要求她改口?。

    她仿佛陷在一个精心编织的美梦里,梦境过于?美好而显得虚假,她几?乎无法体会那份美好,而立刻陷入了?美梦被戳破的忧惧中。

    耳边传来了?轻快的脚步声。荀七娘兴冲冲地跑过来敬酒,把她从魂不守舍的状态强行拉回现实?中。

    “怎的这么巧。一个十二郎,一个十二娘,你?们两个的排行都排到一处去了?。岂不是要互相敬杯酒?”荀七娘把小巧的玉酒杯塞进阮朝汐的手里,拉着她要干杯。

    阮朝汐没有动?作,但席间的钟少白听了?,立即起身过来敬酒。

    “恭贺十二娘。”钟少白双手碰杯,面露喜悦,真心实?意?地恭贺,“恭祝云开雾散,重入宗族门楣。适逢盛会,听此佳音,当饮美酒。”文绉绉地说了?一通,不等回应,自己先干了?整杯。

    阮朝汐原地发?着怔,被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围绕着劝酒。钟十二郎喝光了?自己杯中的酒,当面展露空杯,阮朝汐举着杯不动?。

    坐在主位的荀玄微抬眸望了?过来。

    “阿般。”荀玄微向她举杯,极娓娓和缓地劝她,“别?人席间敬酒时,你?当回敬,否则失礼。”

    举在半空里的酒杯是满的,阮朝汐恍惚地喝下了?整杯酒。

    敬酒既然开了?头,就没有只敬一半的道理,她第二杯敬了?荀七娘,第三?杯敬了?阮荻,第四杯敬了?荀玄微。

    荀玄微抿了?一口?便放下酒杯,似乎对她说了?句什么,但阮朝汐那时已经听不清了?。

    新春敬酒用的当然是屠苏酒,取其吉祥辟邪的寓意?,里头泡了?不少中药,压住了?酒味。但屠苏酒本身后劲不小。

    今日酒席用的是普通的二两杯,喝到第三?杯时,荀玄微看阮朝汐一声不吭地喝光整杯酒,眉心细微皱了?皱,但那杯酒敬的是阮荻,他没说什么。

    接过敬他的第四杯酒时,他在悠扬的丝竹乐音里,对她说了?句,“饮酒勿过量。你?上回腊八时——”

    阮朝汐在荀七娘和钟十二郎的拍手叫好声里,一口?饮尽整杯,还记得把空杯放回案上,摇摇晃晃地往下坐,人没坐稳,直接消失在食案下方。

    人消失在视线里时,荀玄微的劝说声还未说完,顿了?顿,哑然停下。

    白蝉震惊地低呼一声,快步过去搀扶。阮朝汐已经醉沉了?,蜷着伏在案下,浓长眼睫紧闭。

    她喝过量了?,不安绷紧的神色终于?褪去,酒后显出恬静放松的面颊。

    荀七娘瞠目问:“……三?兄,上回腊八,她怎么了??”

    荀玄微收回目光,自己饮尽了?杯中酒,平淡回应了?句,“上回腊八,她只喝了?四小杯。今日喝了?四大杯。酒量长进不少。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阮朝汐迷迷糊糊地睡醒时,不知时日,也不知身在何处。

    耳边丝竹悠扬,她初时以为是娟娘子在帘后弹筝。但乐音古朴悠长,越听越不像是筝音。她随后恍然想起,娟娘子已经出坞了?。

    眼前清醒了?几?分,她抬头去看,远处一个小少女的身影坐在琴台边,穿一身华贵的绛紫长裙。原来是荀七娘在抚琴。

    琴声悠远,指法熟练,钟少白坐在不远处听着,却大摇其头。

    “七娘,你?这曲《酒狂》师从何人?赶快辞了?另寻良师。意?蕴全无,嗡嗡如蝇,不忍细听!”

    荀莺初恼怒道,“我父亲亲自教我的。这首《酒狂》哪里不好了??对牛弹琴,说的就是你?!”说罢恼得不抚琴了?,气?呼呼拂袖而去。

    阮朝汐晕乎乎地坐起身,旁边白蝉赶紧端来一碗醒酒汤,服侍她喂下,“十二娘感觉可好些了??”

    醒酒汤让她醉酒的晕眩感觉好了?许多,但‘十二娘’的陌生称呼从白蝉的嘴里吐出来,让她感觉另一种晕眩。

    “白蝉阿姊,还是唤我阿般吧。”她递还汤碗,坚持说, “我习惯别?人叫我小名。”

    白蝉收起汤碗,飞快地瞥了?眼对面。

    “但是郎君刚才吩咐下来了?。既然阮大郎君改了?口?,从此坞里所?有人都要换称呼。奴也不例外,以后都要称呼阿般为十二娘了?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顺着白蝉的目光望过去,愕然发?现荀玄微就斜坐在她身侧。点漆眸光从手中书卷抬起,视线在她手边转了?个圈,又收了?回去。

    她这时才注意?到左手里紧攥的布料原来不是自己身上的襦裙。她醉倒的期间,手里居然始终紧紧攥着荀玄微的一角广袖。

    她急忙松手,放开皱巴巴的蜀锦布料。白蝉碎步过去,在荀玄微身侧跪坐,小心地展开广袖,抚平皱褶。

    一名五官陌生的秀气?女子,十七八年岁,身穿和白蝉相似的碧色罗裙,捧着汤碗跪坐在阮朝汐身侧,打开瓷盅,鼻下传来熟悉的酪浆甜香。

    “奴银竹,精擅饮食调养,奉郎君命在书房伺候。奴婢服侍十二娘进酪浆。”名叫‘银竹’的女婢轻声慢语地道。

    阮朝汐从未在云间坞见?过此人,她警惕地望着她,不接瓷盅。

    银竹察觉了?她的警惕,柔声解释,“奴乃是荀氏家生婢,从荀氏壁新来云间坞。奴的母亲,是郎君傅母,人称沈夫人。奴出身来历清白,还请十二娘放心饮用酪浆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喝了?几?勺酪浆,银竹并未劝说她多饮,低眉退了?下去。

    阮朝汐环顾四周。偌大的书房里,琴台边的荀七娘已经被气?跑了?,钟十二郎追出去寻人,银竹退了?出去。

    熟悉的书房里,只有她日日见?面的荀玄微和白蝉。

    酒后催壮勇气?,她借着七分升腾酒意?,转了?个身,笔直跪坐,迎面对上身侧的荀玄微。

    “坞主。我想问……问,嗝。”她打了?个不轻不重的酒嗝儿。

    荀玄微在灯下合拢书卷,淡声吩咐,“白蝉出去。”

    白蝉迅速地起身行礼退出书房,临走?时虚掩了?木门。

    灯火在微风中摇曳。白蝉退出去的太快,阮朝汐其实?还没有想好自己究竟想说什么。

    但有许多话盘亘在心头,鲠在她的喉头,她压抑着疑问已经很?久了?,以至于?寻常的字眼都变成沉甸甸的负担,令她不吐不快。

    “阮大郎君上次赠我玉佩。但我后来一直在想,怎么会那么巧呢。开荒了?许多次的后山,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大群野猪,又恰好叫阮大郎君撞上了?呢。我和阮大郎君真的有缘份?”

    “我阿父真的是司州阮氏子?我阿母真的隐瞒了?识字的本领?我真的是陈留阮氏女?我自己都不知道阿父阿母的来历,更不知自己的来历,那么多年过去了?,我连家乡在司州何处都不知,为什么阮大郎君一查就查清楚了?呢。”

    她的视线原本一直盯着广袖被她攥出来的皱痕,四处升腾的酒意?给?了?她勇气?,她终于?抬眼直视对面,吐露出心底盘旋不去的那句话。

    “坞主,这样做是不对的。”

    第33章 第 33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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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荀玄微并不意外。

    他斜倚着长案, 慢悠悠地?收拢卷轴,似乎被当?面质问的情景早在他意料之中,早在阮朝汐开口之前, 他已经做好了应答的准备。

    厚重书卷放回案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

    “何谓对?何谓错?”他凝视着金杯里的美酒粼光, “愚公被北山阻路,他发动全族, 誓愿世世代代移山, 直通豫南, 到达汉水。此为一族一户人?力所能及之事?河曲智叟劝阻其莫为, 这难道不是寻常人?的明智做法?”

    “然?而世间人?众口一词,称赞愚公坚韧, 而贬低智叟浅薄。阿般说说看, 若你是愚公族人?, 你可愿意为了一句‘坚韧’, 终其一生, 日日夜夜地?挖土平山?愚公坚韧, 耗尽家族光阴年华。智叟浅薄,族人?河曲赏月泛舟。孰对,孰错?”

    阮朝汐从未从另一个?角度思考过愚公移山的故事, 她一时没想通,闭着嘴不答。

    “阿般,你天性里是有几分?执拗的。” 荀玄微抬手给自己斟满杯中酒,浅啜一口。

    “拗性不是坏事,世上许多事值得追根究底。但人?之本?性, 逐甘畏苦。红尘世间,本?就苦多而甘少, 何必逐苦呢。倘若某件事于?你有百利而无一害,你追根究底之前,须得想清楚,你的拗性,是否会害了你自己,害了你身边的人??”

    阮朝汐默不作声地?听着。并未急于?辩驳,人?坐在原处未动,视线盯着地?。

    荀玄微觉得她听进去了,正想放缓语气劝慰她几句,阮朝汐却突然?开了口。

    “如果明知一切都是假的。身份是假冒的,血脉是假冒的,明知面前的郎君被蒙蔽了,如何能够继续蒙蔽他,称呼他为长兄,亲近他,接受他的馈赠。如何能坐视和自己差不多的人?继续在苦海中挣扎,自己却视而不见,独享世间罕见的甘甜呢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松开手,几下掸平了上襦被捏皱的皱褶,迅速地?瞄了眼对面,又飞快转开视线。

    她醉后还是有点?晕眩,灯光又太明亮了。对面皎月般的身影一半沐浴在明光中,一半隐藏在阴影里,刚才飞快的一瞥看不清表情。

    心跳剧烈如鼓,但她还是坚持继续说出想了很久的想法。

    “坞主,我从小习惯了吃苦。我不怕吃苦。比起?吃苦,我更怕……假的就是假的。想到终有一天会被戳破……我心里不安。我宁愿回东苑,和李豹儿,陆十他们一起?继续吃苦受训。比起?做阮十二?娘,还是做东苑的阮阿般让我安心。”

    满室寂静。

    啪的一声,烛花爆裂,室内明黄的光猛地?炸起?瞬间,又黯淡下去。

    “说完了?”荀玄微饮尽杯里的大半杯酒,把空杯放回案上,清脆一声响。

    阮朝汐低着头,忍着声音不要?发颤,尽量保持平静, “说完了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起?身,打开了书房的两扇木门。

    冬日寒风呼啸着吹进来?,吹起?了他身上衣袂。角落里的暖炉噗的熄灭了。阮朝汐冻得哆嗦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天色不早了,回去歇着罢。”荀玄微淡淡地?道。

    “……是。”阮朝汐起?身歪歪斜斜走出两步,耳房里的白蝉急忙进来?扶她。

    即将出门时,背后蓦然?传来?一声询问。

    “你如何笃定是假的?”

    阮朝汐的脚步一顿。身后的清冽嗓音平缓道,“司州京城确实有一支陈留阮氏分?支,其中确实有一名阮氏子?弟和你父亲同名。年纪也?对得上。你父亲又识字会诗书。就连阮荻听了也?觉得,至少有五成?把握是真的。为何你却笃定全是假的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我阿娘……”阮朝汐忍着酒醉晕眩说,“我想起?来?了。她曾对我说过,我们往豫南走,最先投奔阮氏壁。她说我们本?是寒门庶姓,侥幸和陈留阮氏同姓,或许管事会生出怜悯之心,放我们母女进坞。”

    细微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?,荀玄微起?身走开几步,颀长身形站在窗边,拨弄着昨日清晨阮朝汐新送来?的冰花。是一朵栩栩如生的冰海棠。

    “原来?如此。你笃定一切都是假冒的,都是因为你阿娘对你说过的话,你全盘接受,深信不疑。”

    他轻轻地?笑了声,“但你有没有想过,你阿娘对你说的话,都是真的么?”

    “为何不是真的?”今日的屠苏酒确实喝过量了,阮朝汐感觉一阵阵地?晕眩,和荀玄微的言语对峙令她极度不安,但她还是坚持说,

    “那?是我阿娘。她临终前还护着我,我陪她到最后一刻。阿娘为什么会对唯一的女儿说假话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立在窗边,凝视着掌心逐渐融化的冰海棠,唤了她的大名。

    “朝汐。以你的年纪来?说,你过于?聪慧洞察了。思虑得太多,洞察得太多,两边比对发现了破绽,便笃定是我这边不对。”

    “但朝汐,你需知道,我对你绝无恶意。古人?常说“月满则亏,水满则溢”。你如今尚年幼,倘若被你发现了你阿娘并不像你以为的、全心全意为儿女的慈母模样,你阿父也?和你想象的完全不同,你阿娘对你说的话,十句里不见得有三句是真的……”

    他把冰海棠放回窗外冰台上,关窗转过身来?, “你会承受不住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混乱地?站在原地?。

    阿娘和坞主,两边都是她深信赖的人?,此刻却让她稚嫩的内心产生了剧烈拉扯。

    直到白蝉带她出去,她一路始终保持着异常沉默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阮大郎君在云间坞并没有停留多久。阮朝汐的猜测其实没有错,他确实是祭祀故人?而来?。

    坞门高楼处,阮荻一身素衣,低头往下看。

    白茫茫大地?四野,缭缭青烟升起?。凡人?肉眼看不到的所在,或许有千百旷野鬼魂争抢殇食。

    他突兀地?问了一句,“他在云间坞停留了多久?”

    荀玄微站在他身侧,缄默不答。

    阮荻了悟, “你不能说?那?我只问一句,他临终前可有留下什么遗愿?”

    山风夹着飞雪吹过身侧,门楼旗帜猎猎作响,荀玄微依旧不发一言。

    “这也?不能说?”阮荻苦涩地?笑了笑,“罢了,我不再问了。今年祭祀事了,我明年再来?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领他走下门楼。

    阮氏车队已经在坞门外等候。两人?即将告别?的前夕,荀玄微缓缓吐露一句,“他有遗愿嘱托我,我已应下他。你若信我,便不要?问。”

    阮荻一怔,眼角泛起?泪花,郑重长揖到地?。

    即将登车返程前,他脚踩在车蹬处,回身又问,“十二?娘之事劳烦你甚多。关于?何时接她回阮氏壁——”

    “昨日我与她商谈了。她谨慎畏生,这几个?月在云间坞住得习惯了,便不愿轻易挪动。回阮氏壁之事,目前心有芥蒂,只怕还需多些时日准备。”

    阮荻道,“人?借住在你处,我是极放心的。十二?娘年纪还小,缓几个?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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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再回也?无妨。若她准备好回阮氏壁,望你来?信告知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应下,又补充了句,“我即将离开豫州,入仕京城。以后的书信往来?,只怕路上会多花费些时日。”

    阮荻正踩着车蹬欲登车,惊得脚下一歪,差点?从牛车上摔下。

    “你你你欲入仕?!尊君那?边如何说?你家二?兄那?边如何说?这偌大一个?云间坞以后如何处置?”

    “家父于?年前登门,送来?了朝廷征辟令,已经商定下我年后入京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从容地?一一应答,“吾兄在京城不慎伤了腿,已于?年前回返荀氏壁,将养身体。待我入京之后,吾兄将暂代执掌云间坞。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目送阮氏车队冒雪离去,荀玄微身披氅衣下了门楼,没有坐车回返,而是沿着青石长路漫步返回正堂。

    由杨斐陪伴着,沉思了一路。

    正堂敞开的大门就在前方,杨斐这时才谨慎开口, “二?郎君年后将接任云间坞之主,虽说是养病期间行‘暂代’之职,但谁知道他的腿……咳,还能不能好了。郎君,云间坞这多么人?,哪些跟随郎君去京城,哪些留下,诸事要?从长打算啊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点?头道,“确实要?即刻打算起?来?了。”

    两人?步入主院,正好是午后时分?,东苑小门打开,几个?半大小子?正在主院里撒欢儿,东苑诸人?一起?上,对上南苑的徐幼棠和刚回来?的燕斩辰,两边拳头大的雪球流星般互砸。

    阮朝汐上回被砸疼了,今天不肯加入,和傅阿池站在一处,两人?安安静静地?堆砌雪人?。

    荀玄微站在院门边,徐幼棠和燕斩辰两个?立刻察觉了,立刻停了玩闹动作,过来?行礼,“见过郎君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吩咐下去,“找霍清川过来?。我有话同你们说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心不在焉地?拍打着雪人?身体。她上次在书房里言语顶撞了坞主,被白蝉领回屋。之后并没有人?责备她,生活一切如常,也?没有其他人?知道。但她心里难受。

    南苑几人?并没有进去太久,很快都面色凝重地?掀帘子?出来?。

    她和傅阿池互看了一眼,还没来?得及说什么,就被叫进了书房。

    荀玄微开门见山,“阿般,年后我会离开云间坞,赴京城入仕。山高路远,前途未卜。有两条路由你选,你任选哪条都可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茫然?坐在书案边,喝了一口银竹奉上的酪浆,嘴里觉不出滋味。

    离开云间坞……去京城?

    杨先生的舆图她记得很清楚。京城重地?,在司州地?界的正中央。

    她几乎瞬间就想好了她想要?走的路。

    耳边熟悉的嗓音娓娓道来?,“——最稳妥的路,你随阮大郎君去阮氏壁。他为人?重情义,在阮氏壁又是嫡长子?身份,权威颇重,他可以照顾好你。”

    一句话还未说完,阮朝汐连连摇头,坚决拒绝。

    荀玄微轻叹一声,“最稳妥的路你不愿意选,那?就只有次一等的路了。”

    “阮氏和荀氏世代交好,你如今身份已定,身为陈留阮氏认回的小娘子?,不必再避忌什么。以后就安心留在云间坞里客居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听着听着,原本?低垂盯着书案的视线瞬间抬起?,大片惊愕神色浮现脸上。

    “坞主……不带我去京城?”

    荀玄微喝了口茶,耐心和她解释道,“京城于?我是陌生之地?,我于?京城是初来?乍到之人?,此番京城入仕有不小的风险。你留在豫州,云间坞在荀氏掌管之下,你是客居的阮氏贵客,不论坞主是哪个?荀氏族人?,都会尽力护你安全。”

    “我从兄,双名‘行达’,家族行二?,前些日子?你刚见了人?。开春之后我入京城,二?兄会接替云间坞主之位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浑身一震,脱口而出:“我不喜欢他——”

    “ 不要?紧。我二?兄的根基在荀氏壁,又腿脚不便,不会常住云间坞。以后云间坞这边,他至多三五个?月来?一次,大部分?时间主院会空着。二?兄不在期间,你可以用书房。日常照常去东苑进学,于?你并无太大区别?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愕然?坐着,一时说不出话来?。她感觉自己仿佛登山半途中,一只脚突然?踩空了,晃晃悠悠地?落不到实处。

    云间坞之主要?换人?了。怎么会不要?紧呢。

    “坞主在这里好好的,为什么……突然?要?入京?”

    她抬起?脸,一双乌亮眸子?带着恳求之意,极罕见地?提出要?求,“可不可以不入京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的声音依旧温和,但不容拒绝地?说,“不可以。”

    “那?我可不可以随坞主——”

    “你留下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颓然?低下了头。

    她跟随荀玄微不少时日了。虽然?他看起?来?像是极好说话的人?,但她渐渐发现,只要?他下定决心的事,谁说也?无用,他其实是个?极少改变主意的人?。

    荀玄微果然?早已经安排好了她以后几年的去处。

    一条条有条不紊地?叮嘱下来?。

    他入京之后,阮朝汐不宜再住在主院,改入女子?西苑。西苑会专拨出一个?清净院落给她独用。

    白蝉会留下随身服侍她。

    沈夫人?留在云间坞,掌西苑教?养事务。

    新来?的银竹,沈夫人?之女,同样是可以信赖之人?,负责她的饮食。

    南苑四名家臣,除了年纪最小的莫闻铮留下,其余三人?都会跟随荀玄微去京城。霍清川身为家臣之首,会时时往返于?豫州和京城两地?。如果有什么不能写诸纸上的事,当?面告知霍清川也?可。

    “东苑诸童子?和你交好,算是幼小结下的情谊。你和他们走动无妨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耐心地?叮嘱她,“但你毕竟过年就十一了,过去东苑说话时记得带白蝉同行。免得有人?不怀好意,拿男女大防攻讦说事。”

    “每年腊月至新春时,京城有大半个?月的空闲日子?,我会回来?豫州看望。若有什么出京要?办的事务,路过豫州,我也?可以顺路过来?探望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在的时候,好好进学,诸事听沈夫人?的安排。她是我傅母,为人?忠心耿直,你可以信赖她。”

    “万事莫要?当?面和我兄长冲突。有事告知沈夫人?,告知白蝉,告知霍清川。”

    斑驳五彩的云母片光晕里,阮朝汐默默无言地?听着。

    啪嗒,一滴晶莹的泪掉在襦裙绮罗上,又被飞快地?抹去了。

    “怎么哭了?”荀玄微诧异起?身,鸦青色衣袂靠近身侧,递过一块丝帕,示意她拂去眼角的泪滴。

    “我入京花费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,少则三年,多至五年,局面应该便能安稳下来?。那?时如果你想入京,我叫霍清川接你过去游玩。”

    他擦拭着她脸颊边的泪滴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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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放缓了嗓音,“别?哭了,阿般。离别?乃是常事。中原局势瞬息万变,与其在云间坞里偏安一隅,等危险到来?之际措手不及,无力回天;倒不如花个?三五年时间,拔除隐患,安稳局势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不吭声,只死死盯着青砖地?,眼泪一滴滴的落下,越流越凶。

    自从她入坞的头一日,荀玄微便在主院里长居。他有时忙碌,有时清闲,清闲时可以指导她习字,忙碌起?来?整日说不了两句话。但在阮朝汐眼里,只要?这位年轻温雅的坞主坐镇主院,哪怕一句话也?不说,只远远地?看到他的背影,也?足以让她安心。

    他如今突然?要?离开云间坞,换一个?陌生人?坐镇主院。在她眼里,无异于?地?动山摇,巨大山脉挪移方位,成?荫巨木连根拔起?,鸟兽惊奔,清溪断流。

    阮朝汐知道荀玄微主意已定,她人?小言轻,说什么也?无用,所以她请求了一次,被拒绝之后,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。

    但她的心里,早已激起?了千重骇浪。阿娘在她身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的巨大的恐惧,尸身在漆黑夜里渐渐僵硬冰冷的空落麻木,连尸首都被山匪夺走抛掷路边的绝望,她原本?已经遗忘了,但现在才发现,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忘。

    被父母双亲遗弃世间的孤独恐慌,再次铺天盖地?而来?。

    荀玄微口中“不会太久”的三五年,在她的眼里,那?是长达她整个?人?生一半的无比漫长的未知岁月。

    但在耳边一声声的和缓安慰声中,阮朝汐低着头,指甲用力地?掐着手心,忍着泪。

    终究什么也?没有说。

    (第?一卷·完)

    第34章 第 34 章

    《第?二卷·起》

    时光荏苒, 斗转星移。五年光阴如流水。

    这是大炎朝定都?立国的第?十五个年头。元氏四处征战,诛灭盘踞西?北相州、东海青州的两处豪强势力,中原诸州尽数收拢麾下。

    强兵威势震慑一江之隔的南朝, 两边暂时相安无事,中原局势趋稳。

    朝廷对地方?乡郡的治理手段趋向?怀柔。

    联合各州郡士族高门, 认可坞壁管辖下的民?口,授予官职给大小坞壁主, 征辟高门士族名士治理乡郡, 成了朝廷明令昭示天下的手段。

    坐镇历阳、虎视眈眈的平卢王元宸, 虽说还任着豫州刺史的职务, 但?受朝廷的怀柔手段拘束,已经数年未轻易动兵, 如今见到豫州大族出身的官员, 也能假惺惺寒暄几句。

    豫州刺史麾下几处要紧的文武职位, 这几年陆续更换人选, 换成了士族出身的官员。

    担任其?中一处关键职位:历阳太守的, 正是豫州本地大族, 陈留阮氏的嫡长子,阮荻。

    阮荻远在豫州乡郡里隐居养望,能够被朝廷听闻声名、发下征辟书, 京城内的荐举之人,正是阮荻好友,世人称誉‘荀郎’的荀玄微。

    五年的时间不?长不?短,对于颍川荀氏来?说,是声名大噪的五年。

    荀玄微五年前赴京入仕, 从清贵闲散的散骑侍郎做起,政事能力为?帝所倚重, 又熟谙世家谱系,玄儒双修,清谈绝伦,倾倒四座。在京城里一步步攫升,如今官居尚书左仆射,今年刚兼任了司州刺史,已经是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。

    五年光阴,位于豫州西?南的云间坞同样声望日?隆,已经是豫州境内极出名的大坞壁,上山投奔的黎庶百姓不?绝于道。

    “阿般,阿般!”

    阮朝汐收回仰视高处梧桐枝叶的目光,从廊下不?起眼的台阶暗处起身,往庭院阳光中走了两步。

    “阿池,我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四处找寻她的,正是西?苑里交好的傅阿池。

    傅阿池于半年前及笄,由西?苑负责管教的沈夫人主持笄礼,赐下一根金簪,一根玉簪。

    此刻两根金玉簪子正插在乌发间,傅阿池提着裙摆小跑过来?,年华初绽的少女娇艳如春花。

    “原来?你躲在这儿,倒叫我好找。嘘,莫要叫沈夫人听见。周屯长唤你悄悄地出去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算了算日?子,“今年新一批选入的东苑童子要到了?”

    “人都?在五里外的山涧洗沐处,杨先生也在那里,接人的牛车早备好了。周屯长忙得?腾不?出手,望你出去接人,顺便把今年童子们的新衣带去山涧。”

    乌篷大牛车平稳下山,阮朝汐坐在车厢里,数了数今年的新衣,八套。

    东苑年年新选进一批小童,但?再没有像她当年入选时的十二人之多。她和李奕辰、陆适之私下里议论过,最后被姜芝一语道破天机:

    “东苑统共只有九间屋舍。我们那年选入了十二人,只怕是因为?当年郎君在车队里,车队在豫州乡间兜兜转转,杨先生多收了几个。后几年选入的小童,就再未超过十个了。”

    去年选入的八名小童,只留下一个。

    今年又选入了八名。

    牛车缓缓停靠在路边。赶车部曲搬来?个月牙墩,阮朝汐踩着木墩,抱着新衣下了车。

    杨斐远远地从河边起身迎过来?。

    “周敬则又偷懒,叫你出来?接人?”

    杨斐和五年前并无太大差别?,只在眼角添了几道细细的笑纹,接过新衣,笑问她,“数月不?见,坞里一切可好?”

    阮朝汐随他往河边走,答:“和先生出坞时,并无什么不?同。”

    “但?十二娘大不?同了。”

    杨斐侧身打量她,带着细微感慨,“杨某四月出坞时,十二娘还是脖颈悬挂玉佩、稚气未脱的丫髻少女;如今七月回返,十二娘头缀金簪步摇,玉佩悬于腰间,身姿盈盈,脚步娉婷,已经及笄成人了。哎。眼见你长大,方?知?时光如流水啊。”

    他抬手笑指乌发间闪耀的玉簪,“这簪子别?致,可是郎君从京城送回来?的?”

    阮朝汐抬手摸了下玉簪,簪子末尾活灵活现雕了只双爪拜月的小兔儿,暗合她的生肖,她笑了笑。

    “长兄从历阳城带来?相赠的。”

    山涧在阳光下泛起清浅粼光,她提着衣摆过去水边,俯身洗净了手,协助杨斐把八套新衣鞋袜整齐放置在河边。

    清涧流水汩汩,枝头偶尔传来?几声鸟鸣,周围幽静得?不?寻常。

    原本在半人高的山涧小溪里闹腾踩水、杨斐如何喝止都?安静不?下来?的八名童子,齐齐蜷缩在水里,震惊瞠目,鸦雀无声。

    直到阮朝汐放好了八套衣裳,人从河岸边走远,纤长背影消失在视线里,八名童子才同时长出口气,蹑手蹑脚地上岸,迅速穿起新衣。

    年纪最大的童子喃喃自?语说,“仙女吧?”

    啪,旁边横伸过来?一个羽扇柄,毫不?客气在他脑袋上扇了一记。

    杨斐摇着羽扇哼笑,“大白日?的做什么仙女梦呢。那是云间坞里的阮十二娘。陈留阮氏高门出身的小娘子,尔等高攀不?起。再见面时,记得?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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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礼避让,目光往下看地,不?得?偷窥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牛车接了小童,阮朝汐最后一个上车,部曲赶车往山上坞壁处行去。

    杨斐骑马在车外跟随,掀开布车帘往里探望,阮朝汐惯常拢膝坐在靠车壁的边角处,周围八名童子屏息静气,一个个跪坐身板笔直,目光往下看地,安静如鸡。

    杨斐满意地松手,合上布帘。

    难怪周敬则总喜欢嘱托小阿般出来?接人。每次只消她出面,新来?的童子们都?老?老?实实的,效果拔群。

    “今年还是如去年那样,先生送我们到坞门下,便原路下山去司州么?”阮朝汐探头出来?询问,“最近七娘在坞里,或许会用到牛车出行。若是先生这边急用的话,叫七娘那边缓一缓,车先给先生留着。”

    杨斐笑看她一眼,“听你这么问,便知?道郎君新近写的书信,霍清川应该还未送到你手里?”

    阮朝汐愕然片刻,冷淡地道,“并未见到书信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没接到信,杨某也不?好泄露天机……”杨斐笑眯眯卖起关子,瞧着阮朝汐神情不?太对,顿了顿,见她不?接话,狐疑地瞄了眼,又自?己往下接着道,

    “今年和往年不?同,杨某在坞里小住几日?,不?必急着送我下山。牛车留给你们小娘子自?用便是。霍清川这几日?便会到了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简短地应了句“好”,便放下了布帘。

    牛车平稳起步,在初秋的阳光映照下,慢悠悠往坞壁山门处行去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出去一趟接人很顺利,但?等阮朝汐回来?时,就不?怎么顺利了。

    才踏入正院,沈夫人迎面站在庭院里,瘦削的肩头拉得?笔直,严肃地抿着薄唇。

    她年纪资历都?长,又身具掌管西?苑多年的威仪,看到她沉声喝问的场面,就连胆子最大的李奕臣都?会绕着走。

    “十二娘。”沈夫人肃然道,“听闻你出去了。刚才去了何处?”

    阮朝汐的视线往周围瞥过。还好,未见傅阿池跪在庭院里受罚的场面,显然傅阿池偷偷给她传话的举动不?曾被捉住。

    她镇定下来?,缓步上前。步履从容轻缓,腰间玉佩丝毫不?闻晃动撞击之声,头上步摇也只细微摇晃,仪态无丝毫可指摘之处。

    “今日?算了下,应是杨先生带领新一批入选童子进坞的时日?。我便出坞迎了他们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截下了替周屯长送新衣的部分,说了半段真话,“只是出坞五里的路程,人已经顺利迎入,和杨先生道了声安好,我便回来?了。”说着转身往自?己屋里走去,“劳烦沈夫人等候。我已长大了,小事无需担忧。”

    她前几年住在西?苑里。虽然分给她一处最好的独居跨院,但?西?苑联通主院的小门并不?经常开启,一把大铜锁时刻锁住,只在外头有人敲门入内,亦或是她要求出去的时候才会打开。

    沈夫人对西?苑的管束颇严,比娟娘子在时严厉许多。

    有一次,东苑的李奕臣和陆适之十天半个月未见阮朝汐,疑心她已经被秘密送出西?苑了,隔着一道院墙大声喊她的名。

    那时阮朝汐入西?苑大半年了。她跑去院墙下应了一声,外头两个从高处翻过墙头,骑在墙瓦上,和墙下的阮朝汐说笑了几句,便被赶来?的沈夫人抓个正着,即刻知?会了负责东苑管教的杨斐。

    李奕臣和陆适之被各自?狠笞了三十杖,惨叫声从东苑传到西?苑。

    阮朝汐当日?站在墙下听着,西?苑的教养娘子们拉劝都?无用,一直听到笞杖结束。

    等事情过去了整个月,众人都?遗忘了此事,荀二郎君的车队再次从荀氏壁过来?云间坞时,阮朝汐叫开西?苑小门,去书房寻了荀行达。

    “二郎君。”她并不?像旁人那般称呼‘坞主’,直截了当说,“我不?喜西?苑,想要搬回主院的东厢房居住。”

    荀行达不?喜云母窗的五彩光晕,自?从他入主书房,云母片已经尽数拆除,换上了半透明油纸。窗外透进来?的是寻常日?光。

    当日?,荀行达靠在窗边,言语斯文客气:“十二娘,其?他事都?好说。你入住西?苑之事,是三弟入京前定下的。沈夫人也是他请来?的。我虽代理云间坞诸事,但?你想搬回主院之事……不?好由我下令。十二娘不?如写信一封去京里,和三弟商议商议?”

    阮朝汐的书信,由来?往云间坞和京城的霍清川带走。两个月后,带来?了回信。

    荀玄微的一笔清雅字迹,阮朝汐早已看熟了。京城特有的精致小笺回信上,洋洋洒洒写了不?少关心叮嘱,但?关于阮朝汐搬出西?苑的要求,只有两个字回复:

    “不?可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于今年五月及笄,阮大郎君从历阳城里驱车赶来?,参与了笄礼。阮氏壁里一位辈分不?低的夫人主持了笄礼,将代表成年的金笄,簪于阮朝汐的浓密乌发间。

    当日?傍晚阮朝汐就收拾包袱搬出了西?苑。

    “我已成年,不?再劳烦沈夫人看顾。”她冷淡地对沈夫人道,“长兄接我去阮氏壁小住两月。等我回来?时,我要住回原来?的主院东厢房。”

    沈夫人不?卑不?亢地行礼,出声阻止,“十二娘去阮氏壁小住,老?身自?然没有阻拦的道理。但?主院如今名义上的主人是荀二郎君,十二娘已经成年,男女有别?,此事绝不?可。十二娘从阮氏壁回来?,还是需住西?苑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什么也没有说,直接出了坞。

    自?从大炎朝版图吞并了整片中原地带,豫州局势比五年前稳定不?少。她在阮氏壁时,写信给自?幼交好的荀七娘,邀她去云间坞。荀七娘欣然同意。

    两人秘密计划妥当,等荀二郎君再次去云间坞时,荀七娘吵着跟来?。阮朝汐也同时从阮氏壁回返云间坞。

    两人带着箱笼女婢,一同住进主院,一个住东厢房,一个住西?厢房,事先谁也没知?会。荀行达都?被打了个措手不?及,更何况是沈夫人。

    ——今日?庭院里,是阮朝汐近半个月来?,头一次和沈夫人当面说话。

    阮朝汐确确实实长大了。

    长大到了让擅长教养管教的沈夫人都?头疼的年纪。

    阳光下的少女背影秾纤合度,雪白颈项纤长,步履款款从容,带着从小仔细教养出的娴雅气度,头也不?回地抛下一句话,

    “我不?为?难沈夫人。霍大兄下次过来?应该就在这几日?。近期发生的种种事,沈夫人可以全数写在信里,寄去京城便是。若有训斥,我自?己担着。”

    沈夫人沉重地叹了口气,放缓了语调,“十二娘,我也知?道,五月行笄礼那日?,郎君有事未能赶来?,你心里对他不?满,或许是一直积压到了今日?。但?——”

    阮朝汐加快脚步,快步上了台阶,笔直走进敞开的东厢房,迎上来?的白蝉关上了门。

    沈夫人才说了个“但?——”,下面半句就被关门声挡在喉咙里。

    她无奈摇了摇头,回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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